这是徒步的第一天。早上,我们从山下莲花湖林场的公路尽头开始,顺着山谷逆溪上行。山中秋色正浓,彩叶树种都换上了一年中最华丽的盛装,或是聚于山坡,幻化为一片缥缈的彩云,或是零星的立于溪旁湖畔,点缀着碧水的梦。天气时晴时雨,蓝天只在早上很吝啬的露了几个脸,便躲进厚厚的云层中不见踪影。没有阳光的配合,这满目的七彩景色没有迸发出能让我们“哇呜”惊叹一声的靓丽,只是在偶尔惊鸿一现的亮光里,让局部被照亮的彩林和萦绕山间的云雾构成一幅超现实的画面。大多数时间里,彩色的山和清澈的水只是一位不爱说话的邻家姑娘,安静的伴随左右,淡然中展露着她超凡脱俗的美丽气质,让我们的眼睛不会像双脚一样疲惫。
穿过幽暗的高寒森林和热气腾腾的温泉,我们在下午时分到达莲花湖畔。阴天里的湖水没有国家地理杂志上那醉人心脾的翠蓝色。宽阔平坦的谷地里,灰白的湖面像一位禅坐的僧侣,波澜不惊,映出湖边红树黄叶的淡淡身影。跨过颤巍巍的独木桥,沿着嵌入厚厚草皮之中如九曲鹅肠般的河道步入湿地深处。云雾越压越低,等我们望见藏在湿地尽头的牛棚—第一晚的宿营地时,性急的雪粒已经在冲锋衣上打的噼叭作响了……
半夜,蜷缩在睡袋里,一边听着雪落在外帐上密集的声音一边祈祷着明天的好天气,慢慢就在这有节奏的噼啪声响中睡去,迷糊中雪停云散,明月高悬……
一晚上在帐篷里翻来覆去找不到舒服的睡姿,还要惦记着拍打外帐上的积雪,挨到早晨六点,雪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帐外透进微微的光亮。费劲拉开冻住的帐门拉锁,一股清新瞬间清醒了身心。一轮明月静谧的挂在深蓝通透的天幕下,水银泻地般的月光映出一个纯净的白色世界。而远处的雪峰在月光中显露出刚劲的轮廓,薄云围绕,巍峨壮丽。
天渐渐放亮,朝阳跃出山巅,金色的阳光将一个人间仙境清晰的展现在我们眼前。昨日的灿烂秋色,一夜间变成了茫茫雪原。彩树们还没来得及褪下鲜艳的秋装,就被套上厚厚的白色冬装。平坦的谷地一片雪白,与悄然升腾的白雾融于一体。雾气之上,群峰屹立,刚换上的崭新的白色铠甲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这一天的路,完全可以用那句不能再俗的话来形容:眼在天堂,身在地狱。眼前,积蓄了一个秋的瑰丽色彩和一夜间不请自到的冬景交替上演着与阳光的合奏曲,不断消耗着相机内存;脚下,冰雪和沼泽不断的纠缠着鞋子裤腿,冰冷的融雪和着稀泥让双脚每走一步都灌满痛苦的记忆。
跋涉上升至海拔4500M的乱石窝营地,扎营,生火,烤鞋,做饭。回望来路,我们艰难穿越的冰雪世界就如同幻象一般消融不见了,被阳光照射了一天的谷地已经脱去了白色冬装,在夕阳下又呈现出灿烂的秋日景象。
晚饭后,大伙儿围坐篝火旁,烤烤被蹂躏一天的双脚,聊聊不同文化背景下各自的生活。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藏族小伙在被请求唱歌时反而害羞起来,几经怂恿才亮出他们天生的好嗓音。悠扬的藏歌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夜空中流云散去,星光灿烂。
走路,休息,吃饭,在篝火边等着天黑,听着水声睡觉……简单的生活。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都市人喜爱上户外活动的原因之一吧。
早起的灿烂阳光照亮了我们第三天艰难的路。一出发就开始攀爬陡峭的岩坡,连翻上两个陡坡,我们就暂别美丽的秋色,投入了雪山的怀抱。冷峻的雪峰一向都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要想亲近它们,只有跨越它们设置的重重障碍:乱石,陡崖,积雪,高寒缺氧……一道大于60度的漫长乱石坡是翻越雪山垭口的必经之路,加上前几日的厚厚积雪,更增加了攀爬难度。向上,向上……喘着粗气尽量保持匀速的向上攀登,用双脚在积雪中试探摸索着每一个落脚点。抬头仰望,雪坡延伸着与湛蓝的天空相接,几个移动的黑点是前面队友的身影,阳光把他们长长的影子留在雪坡上,浮云从山的另一边飘然而至,仿佛爬上去就能触摸到它们。
登上海拔4900M的垭口,还没来得及感叹一下山河的壮丽,就被大风和低温赶着下山。有惊无险的通过一片暗藏杀机密布石缝的巨石阵,便望见被群山环抱的一池碧水——伍须天池如天上遗落人间的碧玉镶嵌在山谷里。但此时大量的体能消耗和低温缺氧让大家的状态都不太好,更没法欢呼雀跃了。
烧了点热水勉强暖暖肚子,继续往山下走。由陡直的大草坪一路下降至天池边,又一头钻入湖边的杜鹃林中,在烂泥和枯叶中艰难跋涉,最后穿越原始森林,在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泯灭前赶到大岩窝营地。简单填饱了肚子后,一帮残兵散将钻进岩洞里,裹着睡袋,像一排五颜六色的蚕蛹挤在一起,期盼着明天的晨光携着温暖降临。
在原始森林里踱步“晨练”,是一件相当惬意的事情。早上拔营出发后,就沿着森林中若隐若现的小径前行。行程很宽松,不用急着赶路,大家都漫步在巨大的天然氧吧中,尽情洗涤身心的尘埃。透澈的阳光穿过树木间的缝隙射入林中,照亮了枯木上的一片娇嫩青翠的苔藓,照亮了树桩下几颗鲜艳饱满的小浆果,照亮了挂在枝头如丝般缥缈的松萝……停下脚步,抬头上望,笔直高大的云杉如一支支利剑直刺蓝天。蓝天中流云变幻,缓缓掠过枝头,在林间留下时光的影子。
穿过一堵高墙似的密林,视线里忽然就毫无准备的海阔天空了:坦荡宽阔的草甸舒缓的铺展开来;草甸上镶嵌着一丛丛伏地的圆形灌木,像是平原上小巧的丘陵;天的尽头,雪峰高耸,如同士兵一样护佑着这片净土;蓝天也不寂寞,赶来一群洁白的绵羊,完美了这幅美丽画卷。而这幅画的主角伍须海,正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舒展着优美的身姿,静静躺在草甸的尽头,依偎在雪山脚下,等待着我们的探访。
阳光毫无遮拦的倾泻在身上,柔软的风轻轻推着我们慢慢挪步。眼前波光粼粼的伍须海,静谧,安详。那黄的红的彩树立于湖畔,像是秋天专门为伍须海打造的一圈花边,在光影变换中衬托出湖水的深邃妖媚。此时我们只想走的慢一点,再慢一点,好多呼吸一些珍贵的宁静,好让这场美妙的邂逅能再多延续一秒。幸福——这许久未曾体会到的美好感受——正慢慢溢出心底,在蓝天碧水间自由徜徉。
人本属自然,只是我们往往在混凝土的森林里迷失了自我找不到方向。找寻这最本朴的自然,也就是回归我们心灵的家。
母亲一直微笑着候在这里,等待着倦怠的孩子们回家。
在九龙县城休整补给一晚,第二天坐车前往下一段徒步路线:近年来火热过头的子梅垭口——巴王海一线。过鸡丑山,进入六巴乡一带的山谷,山上的植被渐渐茂密起来,整片整片的山坡被秋日渲染成连绵起伏的金色波浪。车行其间,如一叶乘风破浪的小舟,在金浪的簇拥下朝着子梅垭口前进。上到垭口已是黄昏,朝思暮想的贡嘎山脉就横亘在眼前,只是主峰被浓云所遮蔽,在夕阳温暖的光线中闪耀金光。这位傲气的神灵不会轻易就让来者看清他的真身的。
第二天六点就钻出帐篷,迫不及待的去朝拜贡嘎。站在垭口上,璀璨星辰还未褪去,借着黎明前的一缕微光,能望见贡嘎巨大的影子,肃穆,神圣。一带云雾仍徘徊在主峰峰顶,不愿散去。数道金光从东方射出,刺破夜空,星光黯淡,妆点在山脉周围的浮云瞬间镶上一圈金边。此刻贡嘎主峰终于撩开云雾,现出其完美硬朗的山形,披戴着亘古不化的圣洁积雪,以一种王者之气傲视群峰。
在蜀山之王的一路注视下翻下垭口,下到谷底神山脚下的世外桃源子梅村,再由此折上山,在密林中一路上升,沿途都是彩色的树和彩色的经幡。走到与云雾平齐时,贡嘎寺到了。
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寺院和佛塔和四野里的寂静增添了神秘的气息,似乎与神界如此接近,让人顿生敬畏。我们一行人安静的穿过佛塔经幡,在混沌中找到从寺庙窗口透出的温暖的光亮。听见敲门声的小喇嘛开门把我们迎入这有700多年历史的古刹中。我们是今晚唯一一拨住客。
在自诩为“馆家”的主持喇嘛嘎玛贡布的厨房兼会客厅里烧水煮面填饱肚子后,这位相貌俊朗的喇嘛便慢慢打开话匣子,和我们聊起来:只有两个喇嘛的贡嘎寺、国庆节蜂拥而至的游客和满地的垃圾、自给自足利用水力让寺里通上电、信仰追求和他想要的自由……在方圆数公里内这点唯一的文明光芒中,人与人之间不会有在现代城市里那层处处质疑的隔膜,不论只是相见几日的队友还是刚刚有一面之缘的喇嘛,都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谈天说地,欢声笑语。每个人心中都有与人真诚沟通的向往,只是在提防现代文明下掩藏的丑恶时,把自己包裹的太深,以至于都迷失了人类作为群居动物那质朴的天性。
半夜出门上厕所,发现雾气已经散去,黑暗中微亮的云海恰恰在寺前的台阶下汹涌。虚空之上,贡嘎端坐在视线正中央,以星空为幕……恍若置身圣境。
翌日清晨,萦绕在贡嘎峰顶美轮美奂的“海螺云”揭开了行程最后一天秋色盛宴的序幕。
告别贡嘎寺,顺着欢快奔腾的雪山融水朝山谷下游的巴王海走去。田园、民居、峡谷、彩林、河滩、炫日……所有最美好最能突出川西高原秋色的元素都一一呈现眼前。上苍倾其所能,把人能想到的万种色彩都描绘到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上,颠覆着我们对这世界的色彩观,让眼睛一次次的疯狂。掩映其中的藏族民居,仿佛是从这多彩画卷中得到的灵感,房屋上鲜艳丰富的颜色与自然之彩融为一体。
嬉闹的河水渐渐沉静,矜持的化作一缕缕缠绕的马尾辫,缓缓汇入巴王海宽广的胸怀。巴王海就像一个盛水的浅盘,水面倒映着红树蓝天,而薄薄的水面之下,是记忆着波浪的轻柔白沙。白沙上矗立着很多枯木的主干,如同某位艺术大师的装置艺术,衬托出水与沙的绕指之柔。
天色渐阴,一出华美的乐章行将落幕。水面倒映的秋天悄然褪去,巴王海的湖水变成了素雅的灰白色。半空中雾气聚集,簇拥着涌向山谷,慢慢遮盖了彩色的树,幽静的谷,圣洁的山。如梦境般的秋色之行也如梦境般消散。幸好这秋色盛宴在心中铭刻下咏叹的音符,等待着某日用它们再次叩响天堂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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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MK09891 于 2013-2-23 23:12 编辑 ]